【原】季节笔记：野草、蜀葵及其他

梁东方

五月底六月初的河边，茅草已经密集而茂盛，但是草和草之间依旧不生热，像春天一样让人很愿意走进去。走进草丛，双腿淹没其中，很有既往荒野中步行的好感觉。在人们的记忆原型中，一定是有在草地上跋涉这一款的。它已经成为一种人类基因式的普遍存在，一朝再现，便会迎来抑制不住的欣喜。被高高的茅草簇拥着的时候，人会油然而生悠然的心境，这大抵是很多人愿意经常能去草原看看的原因之一。

(资料图)

这样的茅草均匀地生长在一片大树之下，高高的，草顶垂下来，形成一片纷乱而又有序的带弧度的样子，已经淹没了树干和树干之间所有的土地，好像大树都是草里生长出来的一样。这是被园林部门定期割掉的所谓野草烘托出来的一种季节性景象，它在某两次割草的间隔中获得的这种不气馁的自由生长之状，寻常又珍贵。

野生的蜀葵在路边已经开出了从上到下一串串红色的花、白色的花，它们自生自灭的，没有人栽种，即便有人栽种过也不是现在的位置。它们的种子像是蒲公英一样随着行人、随着飞鸟、随着自行车漂移到了路边，紧密簇拥着，在正规的月季花田边仅有的一点点土地上茁壮生长。它们开在路边上的样子，完全像是没有规划过的野外景象，又有最高明的规划者处心积虑的苦心孤诣之感，让人觉着有一种只属于这个季节的又淳朴自然又巧夺天工的丰富葳蕤与盎然生机。

蜀葵红花白花的花蕊上带着蜜样的洛索，蜜蜂喜欢，人也喜欢。在一些蜜汁儿的糕点（蜜饯、蜜枣、唐山麻糖）上人类对这种诱人的性状做过诸多模仿，虽然肯定比蜀葵花心这样的自然物好吃，但是终究不能在形状和颜色上肖其万一。高高地举着这样一些神奇花朵的蜀葵，在与身高仿佛、与人直立视线齐平的意义上，形成了一种介于花树和草花之间的花串，极大地丰富了这个季节里户外的风光。它们让人心悦诚服地承认，这个一向平庸无奇的世界、一向充满了种种负重与龃龉的人间，真的还有如此挺拔繁盛的浪漫花境来抚慰我们经常濒于涣漫的心。

我注意到出来走路骑车的人，每每都会以蜀葵为对象做拍照的背景，或者对着蜀葵拍风景、拍蜀葵花的细节。我臆测他们也一定和我一样，体会到了蜀葵给予人的特殊意味。大约是花的高度和花的姿态联合形成的这种只属于蜀葵的独一无二的特征，让人欲罢不能，每天看见、每年重见，都一如初遇。

比较之下，枫杨树就低调多了，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察有这么一种树与蜀葵同时开了花。因为枫杨树的花是浅绿色的一串，一串一串都垂直地悬挂在叶子下面，远远地望去好像是叶子的一部分。如果你仔细看那一串串的枫杨树花，还真的就是一种浅绿色的几何排列的对生小叶子，花瓣花蕊都尽量与树叶一致，大约是这种高大乔木自我保护的一种低调措施。枫杨树好像深谙低调少祸的道理，蜜蜂知道不知道无所谓，人类知道不知道不重要，自己默默地伫立在河边，沐浴着阳光，进行着天定的生命历程，这就够了。

枫杨树在一棵大树的整体视野里，就很像是南方的榕树垂下的气根一般，带了一种远方的味道。这时候真就愿意那些垂直的枫杨树绿色花串能再长一些，那就更有岭南的风韵了。当然，这是在北方，在干旱和贫瘠总是结伴而行的北方平原，一棵大树能有如此独特的花朵已经可以说是工夫到位才能有的奢求了。

随着酷暑的到来，这些植被的花朵都将消失，它们将在未来冬天的严酷考验之前，先经历高温的炙烤。冷热两重天，那将是天地给予生命考验的小小一步，野草要么枯萎要么生了蚊虫，蜀葵结出了圆盘形状的籽儿，枫杨树的花朵纷纷掉落，有人踩上去咔嚓嚓作响。

只有现在已经盛开的金鸡菊是不在此列的，它们舌头形状的黄色花瓣落了还开、开了还落，一直可以绵延到十月中下旬。金鸡菊密集丛生，每一棵都顶着黄色的花，黄色的花挨着黄色的花，连成了黄花的海洋。加上站不直的窈窕样子和每一朵都在冲着你的姿态，即便是有意种植的观赏花田也很像是野生的，为这个北方最富于蓊郁色彩而还不热的季节留下了斑斓的一笔。

在花草乔木之间穿行的时候，走走停停之间，满身的荫翳、扑鼻的花香和粼粼的河水，都让人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实际上是不愿意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而愿意眼前的一切永驻。

人的一生之中，能这样获得永驻之感的时候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被我们记住的，被我们描述的，大体上只及当时状态之万一。我们所要表达的，既是我们的文字和照片、画笔与曲调所努力描绘的，也同时是我们抓不住重点、言不及义的未着墨处。每一次试图对着大自然哼起愉快的歌，都会深深地为自己不能将当下生命的欢欣全部释放而遗憾。

野草、蜀葵、枫杨树、金鸡菊都不过是整个环境氛围里的几个点，我在这里讲说它们的时候一直心有旁骛，一直在想那些我没有说到的东西，比如风中的青色果实味道、比如空气中的各种植被的混合馨香、比如蜜蜂嗡嗡嗡地叫着叫着突然止声的回响，比如光线透过树叶和草叶的时候某种微妙的颤动……最终都将尘归尘、土归土的人，其人生的意义的大一块，一定就是经常可以望见这样大地上的风姿绰约的一切吧。